梅 雨 ,梅 雨
——自然笔记
▓ 杨文丰
梅雨,使雨水对人情、风土和文化
的影响达到了极致……
——手记
1
梅雨时节的雨,总是这样嘀嘀嗒嗒地落,时停时下地落,温温热热地落。
苍茫空气,氤氲燠热,天天都经受着如此雨水的洗礼和过滤。梅雨中人,就像不期然被封存入了潮湿闷热的空气大口袋,成了茫阔的、湿润的空气社会的子民。江天凝水,水珠滴沥,梅雨期间的空气湿度总是这样处在饱和与近饱和之间。何谓饱和?打个比方,就是你随便捉拿住一团空气,不用多大力气,一扭拧,就能拧出水来——这空气再也无法包容更多的水汽了。梅雨时节的空气历来如此。
梅雨时节,天空总是那么忧郁,晦明,宛如蒙了一张宽阔、低矮、温热的灰布。偶不下雨时,太阳才可能像古浔阳江头犹抱琵琶半遮面的卖唱女。日本作家德富芦花的《梅雨时节》,虽然略笔草草,却极度传神:“空气显得浓厚而凝重……炊烟也潮湿而难以升腾,只能化作雾霭匍匐而行。”
梅雨时节的天气,总无法出现敲打铜锣般的响亮,也没有金榜题名、洞房花烛的爽利。
梅雨时节,你随手丢一支干竹笋落土,由于过度潮湿,由于发热膨胀,想必会抽枝发叶。
蓑烟雨老是,热晌午老是,湿黄昏老是,你一旦置身于如此湿漉的空气,就似在洗桑拿,抑或似苦恋而未可明朗的心情,你能不潮闷么?
如此的空气,弥漫出一种难言的特征——暧昧。
关于梅雨的暧昧,听听鸟声,也能得到隐约的暗示。梅雨中的鸟声意象,完全可作暧昧梅雨的性征。周知堂在散文《鸟声》中说十分想听春分时节的鸟鸣,然却总遗憾不能够听到。春分时节的鸟声,即便有,也远要比梅雨时节的鸟声明晰、清脆。而梅雨时节的鸟声,传播在空气中,盖因空气水汽氤氲,实在不可能如在晴朗天传播那么顺畅,因而听起来就无法清脆、明亮,更谈不上婉转、爽利,约略还带几分喑哑和沉闷,打个比方,就像隔着几层古旧潮湿的明式屏风听不太明白长相如何的女子在歌唱。
2
梅雨,是发生在接近红尘地表的事情。泱泱华夏江淮流域,梅雨总是在六月、七月间降落。梅雨与“杏花春雨江南”委实还有些暧昧的联系,譬如,雨水的欲断难断、绵绵延延,至少一样表现出暧昧。六月七月,正是江淮梅子黄熟,梅子酸酸,心事也酸酸的时节。“梅实迎时雨,苍茫值晚春”(柳宗元:《梅雨》)雨打梅子湿,梅承雨水熟,梅熟随雨落,这也是民间称如此的雨为“梅雨”的原因。
梅雨的形成是中偏低纬度地区地球表面到高层的暖、冷空气相遇且出现相持阶段的结果。梅子黄熟时节,南方的暖、湿空气“羽毛已丰”,开始不事声张地“北伐”。而这时,北方冷空气“旧部”尚存相当的力量,因而总不那么情愿就能很快地“退居二线”。因此,人类肉眼看不见的、由空气装备的这两路兵团抑或两股势力,就在江淮流域,扎下营盘,互不相让,锣鼓闷敲,角力相持,较起劲来。暖空气轻,冷空气重,因而由暖空气组成的排兵阵,就沿着冷空气似童子爬滑梯一般北滑上升,挟裹的水汽,在袅袅升腾中凝结成云,终而致雨,嘀嘀嗒嗒落入中国江淮大地,也落入地球村与之纬度相近的区域,如扶桑日本之南。梅雨暧昧,长可一两月,短可数昼夜,在地球村,永远落成两三百里宽窄的氤氲之景。
梅雨,习惯了优柔寡断、不紧不慢,总在江淮流域左徘徊、右摆动。大凡习惯,总是出于内力的驱使。在浙江,在江西及在湖南南部,梅雨总要比长江流域落得早。入梅与出梅的时间,年际之间也略有变化。丰梅、枯梅和空梅,是梅雨家族的三姊妹。雨量丰沛,雨日持久者谓之丰梅。空梅,是六、七月间基本上降雨空空之谓。枯梅则是介于丰梅和空梅之间且接近空梅的情形。
苍茫的梅雨长队,往北摆,表明暖空气“北伐”力度大,朝南摆,则说明南下空气比北上空气强盛。南摆北摆,甚难一定,只有通过雨带“复辟”的走向,方可读出一二。只有待冷空气节节败北,回天乏力之后,江淮流域的梅雨天,才鸣金收兵。苏轼《舶棹风》:“三时已断黄梅雨,万里初来舶棹风。”三时,即夏至后半月;舶棹风,指东南季风。诗谓七月上旬后半期,在东南季风盛行之时,梅雨期才行将结束,天气才转入铜锣般光明、响亮、轰鸣的夏季。
令人深思的是,尽管梅雨暧昧,但大抵相应于年年岁岁梅子相似,岁岁年年梅雨多能重来。
3
在梅雨的嘀嗒声中,“准梅雨文化”逐渐形成。
“准梅雨文化”的表现,说起来大抵有二:其一,由于气候会冷暖、寒暑世人的文化心理,带梅子酸味的梅雨,多少也会促使人类心灵暧昧。江淮人,就普遍没有东北人豪爽。江淮流域那些小眉小眼的庭院、曲巷小桥、吴侬软语,怎么也难于传达、承受气冲斗牛的壮志豪情,你能否定这与梅雨长日,人之情怀老受压抑甚难痛快淋漓地宣泄、表现没有些许关系吗?日本是除北海道之外饱受梅雨之苦的岛国。日本的暧昧早是世所共识的事实。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大江健三郎的受奖辞,题目就是《我在暧昧的日本》。日语本身就是一种暧昧的语言。当然,此中原因是否完全在于梅雨尚未可证明,但多少总有些关系吧!其二,在居室文明上,梅雨促使世人追求空、通、爽。在江淮,居室多求通透,漏墙、漏窗、亭台水榭多,这不能说与“克梅”心理无关。日本人在居室心理上的表现更要“灿烂”一些。日本传统的居室,墙壁少,间隔房间多用能够随意取下的隔扇和拉门,淅淅沥沥的梅雨季节一到,总能随意地左右推开它们,和风通畅,很方便纳凉。铺在和室地板上的榻榻米还是稻草或灯芯草编织的,一到天潮潮地湿湿的梅雨季节,这一类材料自然相当能吸潮。
冬虫夏草
——自然笔记
▓ 杨文丰
这世界,难道就不存在冬虫夏草式的人吗?
——手记
1
不是什么幼虫,都能成为冬虫夏草菌的寄生体。小虫活动的天空是如此高阔,土地是如此辽远,小虫更是如此之多,何以冬虫夏草菌偏要选择蝙蝠蛾幼虫的身体为寄生体呢?选菜青虫就不行吗?当然其形象不怎么高雅,但毕竟还是虫,还能够化蝶,翩翩然上下,亦虚亦实,恍兮惚兮,饶有诗意的。蝙蝠蛾幼虫作为冬虫夏草菌的“培养体”,难道是被宠幸? 被选美?是命运的安排吗?
也不是任何真菌都能生长在蝙蝠蛾幼虫的身体里。
我们比较熟悉的真菌如蘑菇、霉菌,还有酵母菌等,誰也不会想到要深入如此逼仄、窄小的“虫体环境”。冬虫夏草菌寄生入蝙蝠蛾幼虫体内,也不一定是出于什么冤家路窄。我想,一开始,可能也只是一种偶然事件,只是这种偶然多了,才逐渐养成一种习惯,最后形成如此特定的自然选择。这种自然选择,与民间的男人是茶壶,女人是茶杯之说,《诗经》里的“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的情理,该是相似的。
寒冬是萌生冬虫夏草的季节。雪野洁白,四野寂静。千山鸟飞绝。野渡雪自白。这样的日子,蝙蝠蛾幼虫只能躲藏在寒冷的泥土里,体质已下降,最终,抵抗不了让冬虫夏草菌强行钻入自己的玉体,吸取体内的营养,在体内萌发菌丝体。经过隆冬到初夏漫长的日子,可怜的幼虫终于被吃得只剩下一袭皮,皮中全是密密实实的菌丝体(菌核)。入盛夏,菌核茁壮成长,不久,便从“虫”嘴巴那头伸长出一根中间肥,两头略尖,表面上生着一些小球体,里面隐藏着不少冬虫夏草后代(子囊孢子)的棒子。这棒子窜出泥土以后,怎么看都像夏天的草叶。
也不是任何地方都能生长冬虫夏草。
江南烟雨,天潮潮地湿湿,不适合冬虫夏草的生长。岭南天气,风热温湿,也不适合冬虫夏草的生长。根据科学考察,冬虫夏草只适合生长在我国四川、西藏、云南、贵州、青海、甘肃一带森林中潮湿的地方。想来,这真使经济至上的尘世短了不少冬虫夏草的产量。
2
冬虫夏草是幸运的吗?已无法看见白云回望合,无法像蝴蝶一样舞入菜花无处寻了,陷入如此的境况,能是虫的幸运吗?虫啊,要怪就只怪自己的命运了吧!你何以要躲藏在冬的泥土里呢?何以要鬼使神差遇上什么菌呢?何以不固守好自己最后的防线,让人家钻入自己的玉体呢?……更何以年年岁岁、一代又一代总要被重复吃掉呢?
成为冬虫夏草绝不是菌的美德,而是菌的鸠占鹊巢,菌的侵略行径,菌的霸权主义。是冬天开始的弱肉强食,冬天里的强奸作为,生物界的罪恶逻辑。是菌将自己的幸福生活乃至未来建筑在他人的死亡之上。谁能想象得出虫的死亡过程有多痛苦?
3
冬虫夏草是虫与草的流血“整合”,是虫的死亡式异化。我想,这种异化的过程,该不但是慢慢的,更是悄悄的过程,是绿血在流淌的过程。这种异化,无疑可以上溯到农业文明出现以前,甚至上溯到人类还没有出现之前。是伟大的冬虫夏草将一种菌的习惯、行为,乃至思想,让虫壳包裹了,包装了,甚至连名字也“去真菌化”了。
世上不是有“披着羊皮的狼”吗?我以为冬虫夏草不折不扣就是披着虫皮
的“狼”。友人从西藏归来,带给我一小包冬虫夏草,说是世界上最好的冬虫夏草,因为是从生态环境最好的西藏出产的。我想,迄今为止人类的所谓生态学观念,本质上仍然是人类中心主义的。对于蝙蝠蛾幼虫来说,即便生活的是西藏那样的土地,生态环境也未必还能说就是好。
冬虫夏草使菌的身价得了道升了天。冬虫夏草入药,性温,味甘,极具补肺益肾功能。煲一锅鸡汤,投四、五条冬虫夏草即可。优质的冬虫夏草,药店已售万余元一斤。
在地球村,新的冬虫夏草,依然在产生……
黄 昏
——自然笔记
▓ 杨文丰
黄昏是一天中最美丽、最温柔、最柔软
的时期,也是最容易蔓生人生回忆和感性的
时期,尽管今天的黄昏已失去了许多旧时的
纯粹。
倘若还能更多地从自然科学层面识知黄
昏,那么,对黄昏的审美感受将会别开生面,
而且更强烈……
——手记
1
黄昏,是日落西山而天未黑的时分。神奇而美丽的黄昏,弥漫在天空与大地之间。
黄昏的霞彩总像是红日跌落西天之下的苍山而溅起的,或许是太遥远了,那轰响我们已无法听见。黄昏何以彩霞满天?——这是绵厚的、围拥地球的、并不纯净的大气和阳光合作的产物。红日西沉,斜射的阳光,所穿越的大气层,比任何时候都厚。这时,西天的上层大气,已较早地、大量地,使蓝、紫光等短波光成了散射光,下层大气所散射的,主要是穿透力要比短波光强的长波红、橙光。因而,在人和动物眼里,弥眼必然是“日落西山红霞飞”的景色。其实,在红霞满天的背后,天空依然呈现着苍茫无垠、梦幻宁静的蔚蓝。
日语中有一个形容晚霞的词,很美丽,也很形象,叫“夕烧”。我想,这是一个可表达热烈和寂静双重意义的词。“这是大蜥蜴的黄昏”(聂鲁达:《诗歌总集》),诗人眼中的黄昏总是宁静的。黄昏之静,铺天盖地,弥漫游移,润物无声。大蜥蜴确是一种耐得住寂静的动物。我在电视上见过,它伏贴在黄昏阴湿的地皮上,可以好几个小时一动不动。大蜥蜴即便行动,给人的感觉也还是寂静的吧!“那黄昏,睡得多平静”(艾略特:《阿尔弗瑞德·普鲁弗洛克的情歌》)。黄昏,总给动物与人,籽粒灌浆般的宁静。
2
依然来访的黄昏,总给人多情、松懈、慈爱、自适和似有似无的几分神秘。在黄昏面前,人啊,怎能不心存深深的感恩?
日子,又日落西山了,千古亦然,令人眷恋且怅然若失。劳作了一天的人们,沐一身黄昏氛围,潜意识中那几条总欲浸淫放松、宽松的虫子,冥冥中就神秘地开始了蠕动。黄昏终于来了。黄昏,漫漫漶漶,绵绵软软,总容易让人有些身不由己地释放自己。黄昏的土地,居然又还是很温热的(温热是释放的资本)——除非雨天。黄昏时分,土地丧失了太阳照耀,在度过一段热量的收支平衡后,便开始进入自动的散热时段。这时节,出于东山之上的明月,所反射过来的阳光实在也是很飘渺而且很有限的。土地的散热无声无息,比有无中的山色更神奇,你的肉眼是看不见的。土地散热所释放的长波辐射,彩霞满天的黄昏使抚贴大地的空气,能够微微升温,土地却慢慢转凉。旷野田畴,倘若恰遇静风,那远方,远村田畴那边,尤其在晚秋,地表之上偶尔会良玉生烟,静静悬布、弥浮起一抹雾霭,如同柔软的烟桥。草梢上,露珠的孕育已经开始。
白天具象、清晰的屋宇、山峦、绿树,随着黄昏的深入和浓重,最后全变成了暮鸦色的剪影。我长久地观察过,这种剪影的形成过程,符合哲学的量变质变律,终会成为分不清颜色或天下一色,似有超圣感。当然这种过渡和转变,是极平稳和了无声息的。诗曰“商略黄昏雨”,其实黄昏嘀嘀嗒嗒很少。群群暮鸦或者暮雀翅驮斜晖飞落树梢,噪闹不已,说是营巢,其实鸟语神秘莫名,你能知道?
往事越多年,那一年我还在湛江,从夏天的黄昏出发,我散步走向海滨。暮色随着时间在洒落,在浓重,越来越重,漫不经心的我,竟然步向了池塘,而且,还竟然沿着池塘堤,转了三四圈,就是寻不见回路,满耳蛙鼓,海风湿凉……
3
黄昏在我们亲爱的地球上,下体伏贴着地面旋转着。地球,一直在自西向东转入黄昏。在地球上,每时每刻都有跨越南北半球的弧面,张开双臂,在接受黄昏。地球上的一个地方一天总有和只有一次黄昏(极地除外)。黄昏总是周而复始地抚摸、恩泽着民间。黄昏的光色变化,影响着大自然和依赖大自然生活的人们。
许多事物皆有对应性。人类的思想和活动,其实,同样在影响和改变黄昏。因为大气的污染,因为温度的上升,因为灯火……黄昏的光色逐渐丧失了往昔的纯粹。黄昏有了幻化。谁能说人类某些奇异的、强力的活动,对地球的转速不产生影响呢?
今天,即便是鸦背驮来的黄昏,与原初的,乃至古典文学的黄昏,也不完全相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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